于归处

（索夜）一夜落雨

10

“别开玩笑，”夜雨声烦下意识摇摇头，勉强笑道，“别……”

他的尾调抖得不像样子。

夜雨声烦忽然一把推开索克萨尔，霍然站起身，抽出冰雨，泛着冰蓝微光的剑尖直指索克萨尔的喉咙。

他俯视索克萨尔寒冰一般浅淡的双眼，冷声说：“不要开这种玩笑，告诉我，怎么才能让他回来？”

——那实在是很矛盾的一个瞬间。他的姿态明明那么冷，却仿佛是在绝望地跪地祈求。

“抱歉，”索克萨尔近乎怜悯地看着夜雨声烦，“我真的很抱歉。”

然后他低下头，凝视夜雨声烦颤抖的剑尖。

“你早就意识到了，对不对？”索克萨尔无情地揭开了鲜血淋漓的伤疤，“只不过你不愿意承认而已。”

冰雨大幅度抖动着，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。

夜雨声烦嘴唇剧烈地颤抖着，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，忽然转身，踉跄着向荒原尽头跑去，他的背影融在夕阳苍红色的余晖里，茫然得近乎仓惶。

索克萨尔慢慢地直起身子，凝望夜雨声烦离去的方向。他静静地站在原地，仿佛一尊恒古而今的石像，无悲无喜。

——直到第一滴雨落下。他仿佛忽然被那雨砸弯了腰一般，跪在地上弓起脊背，手掌紧紧扣住了心口的位置。

11

天边传来隆隆的雷声，仿佛神明震怒，战鼓敲响。

夜雨声烦慢慢的走在荒原上，身边是嶙峋横出的乱石和咆哮的风。

你早就意识到了，对不对？索克萨尔的声音仿佛远方飘忽的歌。

他目无焦距地走着，如同飘来的魂魄、木然的行僵。直到他忽然被突耸的石头绊倒，他下意识地用手撑住，粗糙的石面瞬间刮的满手血丝。

疼痛让他涣散的眼神一点点聚焦。

你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。索克萨尔的声音和自己脑海里的声音混在一起。

你早就知道了。他听见自己说：

你早就明白了。

夜雨声烦茫然地摇头抗拒，却又听见自己决绝而绝望地在心里想：

只是你不愿意承认。

……只是你不敢承认而已。

那一瞬间，他仿佛霎时失了一身气力，空剩包了骨血的皮囊。

他手一松，身体向下倒去。额头划在石头的棱角上，一下开了道口子，鲜血淋漓。

血液顺着石头的纹理蜿蜒而下，开成一朵绮丽的花。

……我早就意识到了。

他翻了个身，仰面朝天，任由血沿额角向下，打湿他微拢的眼睫。

早就明白了。他苦涩地想，只是谁会承认呢？

看到索克萨尔眼睛的刹那，他就明白了。

那么陌生，那么疏离，仿佛他从来没有认识过他，仿佛他只是一个陌生人。

仿佛那些笑闹调侃，那些吹牛逞强，那些战斗和喝彩，那些教导和并肩，那些鼓励和期许，都只是他少不经事的幻想，是过眼云烟的大梦一场。

而今梦醒了，人散了。

——他还沉溺在两个人的刀剑淋漓里，而他早已清醒地抽身离去，冷眼旁观，无动于衷。

只是谁愿意承认呢？

他拼命的诉说着两个人一起度过的时光，妄图在细枝末节里找到他的痕迹，可他只是礼貌的、认真的听着，仿佛一个穿着同样皮囊的陌生灵魂，听着陌生人讲一个只有他自己记得的故事。

——仅仅只是故事而已。

这一路走来，他每讲一个字，希望就盛一分，绝望就多一分，同增同减，却不抵消。他仿佛深陷虚空中的某处，半截身子捧着希望的火光，眼里是太阳和明天的理想；另外半截身子陷在绝望的冰冷泥沼里，一颗心麻木地下坠。他就飘荡在这本不应兼容的两线之间，绝望地希望着，清醒地糊涂着。

他怀着一腔孤勇，带他越岭涉川，带他望月揽星，带他看夕阳染红焦土，带他追薄雾漫过森林——他渴望能听他说我好像见过这里，说我们是不是曾经来过，他渴望着他能从这山河故里、星野垂横里，看到一个老鬼带着一个小鬼四处乱窜的身影，他渴望他能看见当年他们一起看过的远方，看见少年挥剑、斩龙破浪的梦想……

他绝望地祈求着他能从山河里见故人，可他看山仍是山，看水仍是水。

只是谁愿意承认啊？

“……我不承认，”夜雨声烦嗓音哑的仿佛哭腔，喃喃道，“……我不相信啊……”

可又有谁在乎一个小孩的意愿？

当初索克萨尔走的时候，不会来问他愿不愿意；现在索克萨尔不想哄着他了，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自欺欺人的戏码，也不会问他愿不愿意。

不愿意有什么用？

谁还没个愿不愿意了？

所以索克萨尔宣告过往不再时，他甚至觉得意料之中，像悬了一路的闸刀终于落下，一腔的希望同绝望一并漏了个干干净净，只剩一个空空荡荡的他，才茫然地、麻木地，后知后觉的感到了悲伤。

莫大的、潮水一样的悲哀，从他心口的漏洞里倒灌今周身血管，咆哮着，找不到出口。

……可我哭不出来。夜雨声烦恍惚地想。……我没力气哭了。

他模糊地感到雨水倾盆，砸在他脸上，混着血向下流。他渐渐感觉由心口向四肢百骸冰冻一样的寒冷，让他发着抖想蜷缩起来，却动弹不得。不知道是失血过多还是雨水太凉。

可能是太难过了。

……也可能……

夜雨声烦拢上眼睛，慢慢地想：

……也可能……可能我……

夜雨声烦忽然拼命地想睁开眼睛。可无论他再怎样努力，眼前只有模糊的灰黄和黑暗。

五感一点点丧失。只有冷，如附骨之蛆。

在他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，他忽然嗅到了雨水的潮湿气味。

“索克……萨尔……”